“艾爾拉斯?”

蘇明安沒想到,這魂獵的首領會跑到雲上教堂的地界來。

“謝路德怎麼了?”

他問著。

“只是必要的懲罰.”

艾爾拉斯說:“他放跑了該被清掃的魂族,這便是他的懲罰。

這是教堂的心靈之火,可以使人們在痛苦中得到反思.”

“這是教堂的地界.”

蘇明安強調了聲,意思是魂獵首領不該跑到這種地方來。

“嗯,但維護普拉亞的安全,我也有責任.”

艾爾拉斯說:“在每一屆的海上盛宴前,教皇會閉關。

我聽了訊息,這一屆紅衣主教不太對勁,我便來看看……嗯?”

他抬起頭,看向遠方的天空:“光明聖堂那邊怎麼著火了?”

“是你口中不對勁的紅衣主教乾的,他燃燒外地人來祭祀,被我殺了.”

“嗯……幹得好.”

艾爾拉斯說:“蘇凜,你仍然是我最為信任的劍.”

身後,謝路德在透明的火焰中慘叫著,叫聲無比慘烈。

蘇明安看了眼極為痛苦的謝路德,移開了視線。

“這種懲罰要持續多久?”

他問。

看這恐怖的景象,在這樣下去,恐怕要生生把人痛死。

艾爾拉斯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似乎在思考:

“約莫……到明天早晨?”

蘇明安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凌晨兩點:“明天早晨,那還能有命?”

艾爾拉斯說:“教堂嚴禁徇私之事的發生,身為騎士,更是要以身作則……謝路德他,放跑了不該放跑的人,應該接受懲罰.”

蘇明安沒回話。

“那我回去睡覺了.”

蘇明安假意要走。

在轉身時,他的腳步忽地頓住。

他望見,兩個魂獵押送著一個腳步顫抖的人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褐,正從他的眼前緩緩蕩來。

“……走之前,不如見證一下她的結局吧.”

艾爾拉斯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

蘇明安知道,如果魂獵不讓嘉爾德走,那她即使上了商船也走不了。

謝路德只是個光明騎士,他根本護不住一個魂獵必定要抓的人。

蘇明安只是沒想到,魂獵居然真的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們寧願懲罰謝路德,寧願親自上了那艘商船,將老太太帶回來,也不願意將人放跑。

他們居然真的要做到趕盡殺絕的地步。

他看著門口。

老人的身形依舊瘦弱,如同蘇明安看見她的每一次一樣。

她的手裡捏著那張相片,燈光在相片之上暈成一片金黃。

然後蘇明安對上了她的眼睛。

她正望著他,眼神像片薄薄的碎瓷。

燈光凍結在她泛著白的,渾濁的眼裡,像漸漸化開的潮汐。

她的臉被寒冷的夜風吹得紅紅的,顴骨很高,皺紋扒拉在臉上,嘴角還翹著,似乎是在安慰他。

“蘇凜.”

艾爾拉斯的聲音,緩緩從旁邊而來:“我的用人,一向很不講究。

我可以放任擁有野心之人,可以放任心懷不軌之人。

我也可以……信任一個不知性情,沒有把柄的外來人,只要他懷有足夠的力量。

“……只要他是人類。

“只能他是人類。

“所以。

“我可以信任一個突然趕回的外來人,也可以信任一個不知底細的外來魂獵。

“……但我無法相信一個魂族.”

“所以嘉爾德做錯了什麼?”

蘇明安問著。

“她錯就錯在她是一個魂族.”

艾爾拉斯回應。

“誰告訴你的?她是殺人了,傷人了,還是被其他的魂族發現了?”

蘇明安不信她是個魂族。

身上自始至終都沒有魂族的味道,怎麼可能是個魂族。

艾爾拉斯注視著他:“她確實曾經是人類.”

“曾經?”

“為了支撐起她那個沒了丈夫,又沒了兒子的家。

她和雲上教堂做了一筆交易……她做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

艾爾拉斯說:“……這就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當時,她的女兒和孫女還沒長大,全家只有一個勞動力。

為了等到她的丈夫從雲上城回來,她報名了當時雲上教堂的人體實驗。

雲上教堂,將她改造成了一個魂族。

因為她是被改造的魂族,所以,她的氣息不會引起其他魂族的注意。

但是,即使她是被改造失敗的失敗品,我們依然不能對她放鬆警惕.”

“於是,到了近期魂族動靜越來越大的時候,你們忍不了了,想要過河拆橋.”

蘇明安接著他的話:“對我釋出二次清掃任務,就是想讓我這個外來人,去把這個分明是人類的魂族殺掉?”

在他的目光中,艾爾拉斯緩緩點了點頭。

“是這樣.”

他說。

蘇明安笑了聲:“但你們沒想到,最諷刺的是,和我一同行動的,明明最為光明正義的教會騎士,會動了私心,瞞過了我,還想把她送走.”

艾爾拉斯點頭。

“是這樣.”

他說。

“那麼,她有害過人嗎?”

蘇明安問。

“……”艾爾拉斯沉默。

“沒有魂族的力量,沒有魂族的速度,不會害人,不食人類血肉——就算這樣你們也容不下她?”

蘇明安再度問道。

艾爾拉斯依舊沉默。

“——所以,她根本就不會害人。

連任務報告裡那個十三街出現大量死亡人員的資訊,也是騙我的?任務報告裡這麼說,就為了引起我的殺心,然後再讓我把她殺死?”

蘇明安問。

“……是.”

艾爾拉斯回答。

“你們挺搞笑的.”

蘇明安對此做了總結。

他總算知道明明十三街沒有魂族的味道,為什麼艾爾拉斯硬是要說那裡存在魂族了。

……因為魂族就是嘉爾德本身。

即使不會傷人,害人,不吃人類靈魂,但因為身體是魂族改造的身體,她就必須得死。

無論她靈魂本質如何。

無論她思想是否屬於人類。

……

【謝路德,她家的兒子是犧牲的魂獵吧,按理來說應該有經濟援助。

為什麼會過得這麼艱難?】

……

【謝路德,這裡明明是已經清掃過的區域,按理來說不可能再出現魂族了,為什麼會出現漏網之魚?】

……

蘇明安明白,當初的艾爾拉斯為什麼派給他這個任務了。

艾爾拉斯是想把嘉爾德作為一個例子,在他殺了她之後告訴他:蘇凜,你殺的是一個曾經是人類的魂族,但因為她的身體是魂族,你就必須得殺她——人類與魂族之間就是這樣。

種族之分不在於思想上的區別,而只在於肉體上的差異。

艾爾拉斯甚至不會將她沒害過人的資訊告訴他。

只讓他以為他殺了個該殺的魂族。

……只是因為他曾經流露出對種族之分的不滿。

……只是因為他曾經為兩族之間的差別猶豫過。

為了更好地掌控好他這柄外來的刀,艾爾拉斯要用著這麼一種殘忍又荒唐的教學方法,讓他明白究竟什麼人是“該殺”的。

即使她是他慈祥的鄰居老奶奶,也不例外。

這樣一個自詡正義的魂獵首領,與他見過的,露西婭那般的純粹魂族主義者,貌似沒什麼不同。

艾爾拉斯甚至還特地派了個光明騎士跟著他,想斷絕他手下留情的心思。

卻不料,最先反水的,反倒是最該嚴正執法的光明騎士,倒顯得艾爾拉斯像個笑話。

……連光明騎士都不認可這樣誅殺的行為。

何其可笑。

“蘇凜,她的身體已經不屬於人類,內部的器官都是由魂族的東西構成.”

艾爾拉斯說:“在這種緊要關頭,我們需要研究她身體內部的力量。

即使是失敗品,她也應該被我們回收.”

“我認可你的觀點.”

蘇明安說:“所以,在這種緊要關頭,身為最強的魂獵,你也應該被回收,如果能被雲上教堂改造成魂族,你或許可以成為更好的戰鬥力量.”

“……蘇凜.”

艾爾拉斯看了他一眼:“你之前的表現並不是這樣,你的情緒是否過於激動?”

蘇明安頓了頓,平復了下心緒。

不可否認,普拉亞這個世界確實過於真實。

以至於他對一個npc般的人物,都升起了共情的心思。

但理性的認知,也在告訴他,s級的任務絕對不是看著嘉爾德去死就能完成的。

“那麼,艾爾拉斯,現在你想怎麼辦.”

他思索片刻後開口。

“讓原本的一切按照應有的秩序而行.”

艾爾拉斯眯起眼:“謝路德該受到懲罰,不過,由於嘉爾德回來了,結果沒有偏差,根據雲上教堂規定,他的懲罰可以減半。

至於你,蘇凜,現在回東區,回到你的房裡去,我不追究你過線的行為——普拉亞的一切都是由應有的秩序構成,不需要你在這裡逞英雄.”

“……”蘇明安沉默片刻。

他沒有移動腳步,只是站在原地,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如果他在這裡退避,那麼他回檔所做的一切都將付諸流水。

一切都和上一週目沒什麼區別。

任務也沒完成。

他看向艾爾拉斯。

這位魂獵首領正站在原地看著他,身上有著一股壓抑著的,如深海般的氣勢。

他的實力應該與塞維亞相當。

正常來說,蘇明安是完全打不過艾爾拉斯的。

但……

“逞英雄,是當事人的能力不足,才能叫做逞英雄.”

蘇明安開口:“……那麼如果我能力足夠呢?”

艾爾拉斯微微怔神。

下一刻,一抹漆黑的身影在他的身邊浮現。

一身黑袍,身上流轉著電光的塞維亞,出現在他的身後。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塞維亞便一手按在了他的後頸,將他猛地按在了地上。

電光乍響,細密的銀蛇流轉在他的身上,艾爾拉斯似乎是想反抗,便有一道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戴著高禮帽,拄著手杖的白髮老人,身形在陰影中緩緩拼接,一張帶著皺紋的臉正朝他微笑。

而在阿爾切列夫出現的同一刻,白光一閃,那兩名負責押送的魂獵也突然毫無徵兆地昏了過去,倒在了地上。

“……阿爾切列夫,居然是你.”

艾爾拉斯被按在地上,勉強抬起頭。

他完全沒有想到。

……水火不容的兩個上位魂族,居然會向同一個人效忠。

可笑的是,在十分鐘前,他還將那個人當作他最信任的劍。

他忽地沉下了臉:“蘇凜.”

蘇明安看著他。

艾爾拉斯看向他的視線,此時分外冰冷。

“——蘇凜,你將這兩人召集起來……是想要帶領整個魂族陣營,正式向普拉亞宣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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