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稀薄的陽光還未完全從雲層顯露,南綏這座城市才從黑幕復甦沒幾個時辰,人間的樂章照常循序漸進地上演。
七中校門口停著五六輛橘紅色外殼的校旅班車,開著車門,陸陸續續有揹著繁冗揹包的學生把包卸在後備箱,一身輕鬆地踩著階梯上車,臉上洋溢著興奮和期待。
許易然和陳梓涵戴著從校門口批發的小黃帽,卸下行李衝上車時,餘光注意到宋晚在小賣部攤位前喋喋不休地跟門口賣零食的阿婆比劃。
“你先去佔六個位置,我下去看看…”
許易然幾步跨下車,朝著小賣部攤位過去,他注意到宋晚滿臉苦惱地立在那裡。
“兔子,你在這幹嘛?怎麼不上車?”他拍了拍宋晚的肩膀。
宋晚轉過身,那雙平日裡精靈古怪的眼睛此刻真像兔子般紅了一大圈,眼角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嘴癟癟的,蹙眉盯著他。
“………”許易然狠狠被震住。
他第一次看宋晚哭。
女漢子般活潑開朗的宋晚大部分情況只會擼起袖子喊他上去一起幹掉讓她不開心的人。
他突然有點異動,彷彿這副表情出現在宋晚臉上,就像彗星撞地球,又訝異又有點不知所措。
“你……”許易然嘴巴都打結住,這個時候,他是不是應該說點什麼讓人家不傷心?
“你哭得好醜。”他說。
那麼在意樣貌的女生聽了應該就不會哭了吧?
“……”
宋晚的眼淚戛然而止,她狠狠剜了許易然一眼,她是不掉眼淚了,但眼睛更紅了。
被氣的。
“我的包被人半路搶走了!裡面有好多吃的…我追了那個王八蛋一條街,他終於摔進了臭水溝,可是我的包一起掉進去了!——”
許易然張大嘴巴,震驚地看著她。
一時間不知道是宋晚被人搶劫震驚,還是宋晚徒步追了劫匪一條街把人送進臭水溝震驚。
“別……”哭,他還未說完,不遠處就有人打斷了他。
“兔兔——”
站在長街上的一道倩麗悠雅的人影朝著他們走過來,少女微卷修長的秀髮披散在頸邊,不同於往日扎著高馬尾,長髮剎那讓她一身校服變得溫婉高貴,配上那張逐漸清晰的臉,像公主一樣。
宋晚狠狠地被美色迷惑住,一時忘了悲哀。
“軼軼……”她感嘆道:“你真的是個大美女。”
江軼臉色紅潤,氣息不勻,像是趕著時間到的學校,她白皙纖細的手腕上彆著發繩,微微彎下腰,出了口氣:
“差點…來不及……”
她喘息平復後,直起身,卻見宋晚眼睛紅紅的,神情恍惚,她的臉一下子肅穆起來:
“兔兔,誰欺負你了?”她眼神一凝,第一下把懷疑的目光望著許易然。
“………”許易然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宋晚便期期艾艾地把倒黴經歷說了一遍。
江軼全程擰著眉心聽完的,她迅速知道了重點和解決方案:
“別在這臨時買了,我全都帶了,什麼吃的都有,天文望遠鏡也帶了。”
許易然瞪大眼睛,上下前後左右繞了江軼一圈,狐疑道:
“天文望遠鏡?你不是兩手空空來的嗎?你哪有帶?哆啦A夢啊?”
江軼微微一笑,指了指停駐在橘色班車旁邊待位的越野車,語氣平和:
“昨天阿晟說想在山頂拉小提琴,他嫌太重,但是我還…挺想聽,想到還有挺多東西要帶,我讓陸叔叔僱了司機,他跟著我們一起上去。”
許易然和宋晚異口同聲地問了一個細節:“阿晟?”
江軼的瞳孔剎那間拉長了些焦距,她的目光穿過面前的兩個人,眺望過遠處,那個肩寬腿長身高一八七的少年正吊兒郎當兜著校服,從校園小巷拐角走過來——
今天她的小太陽也熠熠生輝、奪目耀眼。
“阿晟!”江軼輕喚了一聲,便像腳下踩著雲朵飄然悠快地朝他走過去,越過了許易然、宋晚。
“………”兩人心下明瞭。
周聿知一身校服,披著秋季長袖的外套,拉鍊拉上了頂領,雋秀的臉埋在校服衣領,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中二又合理地攤開了長臂,將懷中位置空騰了出來……
江軼輕巧的步伐輕頓,她距離周聿知不過一米,她的原意是走到對方面前,好好打量一晚上不見的小男朋友,現在周聿知這副懷抱大開的樣子,讓江軼不得不快速抉擇下一步的動作……
抱上去?
江軼餘光在不到一秒掃射了一圈周遭人來人往的情景,一股臊意上頭……
不抱?
那周聿知這副一廂情願等待她入懷的樣子實在有點可憐,而且江軼也不忍心看他尷尬……
於是,在江軼左右權衡下,她腳步一拐,改投懷送抱變成了拉住周聿知的手腕,然後很自然地:
“走吧,校車馬上出發了。”
周聿知不著痕跡地看了看自已落空的冰涼懷抱,不由得擰了擰眉,他又把視線靜靜下落在江軼緊緊牽住自已的手上,嘴角下沉的弧度已然拉平了些許。
但他看著江軼秀髮飄飄地披在肩上,比往日更加招人注目的臉上,那拉平的嘴角又又下沉的趨勢。
但他並不打算干涉江軼的穿衣打扮。
許易然上下打量了他們的班長一眼,撓了撓頭:
“班長,你怎麼也兩手空空?”
宋晚看了停在一旁的越野車,她問江軼:“軼軼,車上是帶了多少東西啊?”
周聿知這才掀起眼皮,一臉不知情地掃過越野車,他沉默地看向不遠處正也緩緩向他們這駛來的賓士車,他轉頭問江軼:
“你也叫車了?”
江軼明顯也注意到了後方逼近的賓士,她心下有些失語:“…嗯,我怕你們缺東西。”
周聿知聳肩:“我也是。”
宋晚一陣死寂的沉默,開口已然是感嘆:“有錢人出行就是不一樣。”
許易然瞪大眼睛,靠了一聲:“你們早說啊,我就不帶了,背個包多累啊。”
橘橙色的校車在眾人身後發出一陣冗長刺耳的喇叭聲。
司機探出頭:“十班的!出發了!”
四人不再閒聊,快速上車。
班車排座擁擠,陳梓昂和趙珅把包裡的力士薯片、外套、削筆刀、飛行棋等等一堆零碎的雜物放在其他四個座位上,遭盡了同學的白眼才堪堪保住位置。
四人一坐下,陳梓昂便探頭到前排周聿知頭上:
“班長,張老剛才臨時說,三中的一個班跟我們在同樣的地方安營紮寨…”
趙珅坐他旁邊,聲音幽幽地飄到幾人耳朵裡:
“隔壁三中的香蕉皮和浮綠水剛才發微信跟咱對上了,就是他們班。”
許易然似乎無厘頭中靈光一閃,他看熱鬧不怕事地冒出一個頭,他坐在江軼和周聿知前排,挺直身板回頭:
“班長,還記得三中校花南嘉藝嗎?她不就是五班的嗎?跟香蕉皮他們一個班!”
江軼耳朵一動,純真無邪地抬眼,像是很想繼續聽這個話題一樣。
周聿知斜睨他一眼,瞳孔被眼皮遮了大半,眸子裡漆黑似沉水般,警告地看向許易然。
許易然絲毫不覺,他自顧自地低聲說道:
“南嘉藝是誰啊…三中女神啊,當年跨校來咱們班門口,就為了等班長,每天一杯奶茶,當時微博都在下注,堵你倆會不會在一起……啊!”
宋晚忍無可忍地用力踩了他一腳,用比在小攤阿婆面前更兇狠的眼神瞪他。
許易然後知後覺,他哽住、心虛地看了周聿知一眼,然後欲蓋彌彰地轉頭對江軼解釋道:
“嫂子,其實我是想說,就算南嘉藝瘋狂追求班長,他也坐懷不亂…”
江軼看了周聿知一眼,隨後溫潤如玉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周聿知對她的反應似乎很不滿,他抱臂低頭,下巴恰在拉鍊的開口,濃密的睫毛壓下一片陰影,一副自閉的樣子。
陳梓昂卻從後座緩緩爬上車枕芯,在周聿知耳邊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嘴:
“如果我沒記錯,南嘉藝在五班,上次跟咱打球那校霸…不是也是五班的嗎?”
周聿知緩緩睜開眼,埋在頸部的頭遲疑地轉向江軼,他眼底的黑鬱沉悶又無端添了不少。
江軼被他看得呼吸一滯,但她沒立場回答這個問題,又沒問她……
宋晚也挑起眉,拆開從許易然包裡搜刮的薯片,咔嚓一聲咬在嘴裡咀嚼:
“對啊,陸行禎是三中五班的,前陣子找我們麻煩的那個呂顏,我打聽過,之前經常去五班蹲人家,鬧得挺大的。”
江軼還是選擇當啞巴,她不搭話也算避嫌,本來是沒什麼好避的,但周聿知每次提到他都不太高興……
她越想越覺得自已的避而不談很正確。
“軼軼,你跟陸行禎不是發小嗎?他是不是跟我們一個地方啊?”
江軼默默看了宋晚圓潤的後腦勺一眼,第一次覺得宋晚跟許易然其實不相上下。
“……咳。”江軼捂嘴清了清嗓子,她餘光注意到周聿知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令人發毛,於是她只能敷衍了事地說了一句:
“是啊。”
“有一說一,他還挺帥,打球也不錯,面板有點黑,像名偵探柯南里的服部平次……”
江軼感覺周聿知溫熱的手掌在她冰涼的掌心裡磨蹭,他的指甲向來整平,但輕輕劃過掌心時,卻有一種清晰的異物感,讓人手臂發麻,呼吸一沉。
她側臉看他,少年的臉上並沒有情緒。
“他有我帥?切,打球也就…那樣吧,不也被班長扣了嗎?”許易然聽到宋晚的描述,不服氣地哼聲。
陳梓昂目的性本身不單純,他在後頭添磚加瓦:“哎呀——讓我聽聽MP3電臺節目,今天的主題上……”
他掏出耳機,若有其事地一字一句地:
“選、擇、青、梅、竹、馬還是…一、見、鍾、情?”
旁邊的趙珅好奇地探過去,嘀咕他在聽什麼,結果湊過身一看,螢幕上只寫著——《高中英語聽力必修二》
趙珅:“………”
就算是二瘸子缺心眼也聽出來陳梓昂的內涵。
宋晚和許易然對峙了兩眼,都閉上了嘴。
周遭座位上的同學還在竊竊私語、聊得熱火朝天,他們這突然之間靜默下來,一絲詭異的等待蔓延到六人之間,除了江軼和周聿知,其餘四人脖頸悄咪咪地轉來轉去,心尖癢得厲害。
靠,這對情侶怎麼還不開始對峙啊?
班長怎麼這麼慫?
這都不問?
江軼心思縝密,她察覺了不對勁,但她根本無從下口。
陳梓昂又沒有明說,她主動澄清顯得更加可疑了……
她甚至有點不明白劇情的走向怎麼突然變成了如此尷尬的局面。
“你手很冰,冷?”半晌,周聿知拇指摁在江軼發白的骨關節上,屈指動了動。
江軼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嗯了一聲。
現下夏季轉秋,比起燥熱的酷暑,秋意漸濃,風也比往常大,周聿知把留著縫隙的窗子拉緊,不留下一絲縫。
他把外套拉鍊拉下底部,一把脫下罩在了江軼身上,然後繼續抱臂低頭半闔著眼,看不清神色。
江軼發愣地摸著周聿知的校服,上面有少年一貫的味道,太陽暴曬下的清新和洗衣粉的香氣,這一刻她突然覺得周聿知像極了冬日暖陽,不聲不響地露出一點樣子,卻凝固了冬雪裡難以保留的陽光。
他還挺溫柔的。
江軼其實一點不冷,但她此刻做了一個曖昧又親近的舉動。
她把周聿知的校服分了一半給對方,一件面積有限的校服鋪蓋在倆人的手臂上,將肢體掩入了黑暗裡,然後江軼主動拉住了周聿知的手。
在無人可見的校服外套下。
周聿知的黑眸子亮亮地看向她,少女的手心柔軟滑膩,溫度偏低,不輕不重地牽住了他的兩隻手指,還抬著山雪晨光熹微的臉乖巧地看著他笑……
他的手驟然縮緊,費勁心思才控制住自已不用力去包裹住江軼的手,只不過拉個手罷了……
周聿知深深淺淺地吸氣,他何止想牽手……
可少女牽住他時,又奇異地得到緩解般,讓他風暴潮雨的心思暫時安靜地沒入無人處。
真要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