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軼做夢了。
在寬闊冗長的一大片江河裡逆著水流往前走,周遭漆黑一片如同靜聲般只剩下自已鏗鏘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空靈而寂寞,她覺得雙腿如同上了枷鎖般千斤重擔,畫面一轉。
她又在一大片貧瘠荒漠如同將死之人一般尋找著什麼,雙腿深深陷在細沙裡,寸步難行——
她聽見有人在不停地重複:
“你只會給別人帶來不幸。”
緊接著,江軼降落到了一片閃著螢火的漆黑霧霾中,她屏著呼吸撥開雲霧,看見了一道橢圓形泛著黑光的裂縫,像是從地上深深皸裂而出,鼻翼間是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她心臟鈍痛撕裂般,緩緩向有光影的地方走過去———
江父江母鮮血淋漓地躺在地上,甚至肢體並不完整,血腥鐵鏽的味道瀰漫到鼻尖。
鮮紅的,一大片……
咯噔—咯噔——
沙漏裡用來計時的細沙彷彿進入了無性迴圈,嘀嗒嘀嗒——不知道過了多久…
江軼看見了一片漆黑中,遠處遙遙地熒現出亮光,她站在原地,突然腳就不動了。
有一個披著袈裟的看不清臉的男子,直直地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把還滴著血的刀。
嘀嗒——
嘀嗒——
夢醒了,江軼緩緩睜開眼睛,精疲力盡地拿手臂擋住睡前忘記關上的檯燈,她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彷彿震出了胸膛,嚥了咽乾枯的喉嚨,撥出一口長氣——
她無數次夢到這樣的夢,斷斷續續情景模糊,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反覆出現——
拿著刀的男人。
她爸媽是出車禍死的,可她一直夢見是別人殺了他們。
恍恍惚惚中,她甚至覺得潛意識裡,那個披著袈裟的人,其實——
是她自已。
她潛意識也相信了那個詛咒。
江軼起床,開啟燈,拿起櫃子旁的復古鏡子,看著自已的臉。
黑髮白膚,五官立體,清麗平淡,十七八歲女學生的模樣。
她爸媽過世那天,她十五歲生日。
江軼放下鏡子,洗漱穿戴好。
七中是南綏的重點高中,校長江允賓是她叔叔,但不熟。
張齊平的訊息從手機彈出來:
【請各位同學們將校卡別在胸前!一定要穿校服!藍白條紋寓意深遠,傳承我校百年文化!請各位高二的七中學子繼續遵守校規校訓!】
【不要改褲腳!不要改褲腳!不要改褲腳!@全體成員】
江軼開啟微信,看見群名為【十全十美高二十班】的微信群裡張齊平@周聿知——
【張齊平】:周同學,檢討寫好了嗎?等會你得上去唸,校長在場,注意措辭!
【周聿知】:1
江軼慢悠悠地盯著那個回覆的“1”,她拆開面包,叼在嘴裡,切換到宋晚的聊天頁面,在聊天欄上敲下:
班長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吧?
不然能這麼放肆?江軼想。
下一秒,她發現自已被宋晚拉進了一個群。
兔兔禿吐了(宋晚):6
易燃易爆炸(許易然):6
我下次一定及格(陳梓昂):6
雨你x瓜(趙珅):6
預卜先知(周聿知):?
江軼看著一列整齊的數字,想了想,她得合群,於是她也在鍵盤上敲下:
【6】
隔了三分鐘後。
周聿知:?
江軼莫名其妙心情又平復了,周聿知真有種神奇的魔力。
她下樓,在和家政阿姨無聲的道別下離開精緻的小別墅,背上書包。
江家現在是在陸鵬達,也就是江父的一員得力干將的管理下井井有條地運作著。
陸鵬達給江軼開的銀行卡是沒有限額的,他多次強調江家本來就由長女江軼繼承。
江軼從小到大缺愛,唯獨不缺錢。
但她也沒多少物慾。
她熟練地拎出一輛鳳凰牌腳踏車,跨坐上去,插著藍芽耳機,試圖輕鬆一點,穿梭進抄近路的小道和擺攤的阿姨。
她踩著點到的校門口,新生開學典禮的升旗儀式音樂已然響起,她來不及去教室放下書包,大步流星往人堆裡擠。
“江軼!這邊!”宋晚在人群佇列中朝她招手。
江軼快步朝她走過去,卻被一堵人牆堵住了去路,蓋下一片陰影。
“你好,我叫蔡季,請問可以認識一下嗎?”
該人下巴頗長,顴骨高,短髮,看起來一米八。
江軼看了他一眼,對於突兀的搭訕,她禮貌地婉拒道:“我要遲到了,朋友在叫我。”
蔡季被冷落,他明顯不樂意,但人群密集,他很快被串流的班級隊伍擠到後排,不甘心地盯著江軼。
江軼莫名有種如刀鋒芒的不適,但沒多想,走到宋晚後面排好隊,喘了口氣:“怎麼這麼早就開始了?”
宋晚墊著腳,東張西望:“ 不能耽誤第一節課,欸——班長呢?我等著他給我看看手稿呢……”
許易然在男生一側,同陳梓昂和趙珅排在一起,他藉著陳梓昂的背,拿著黑色水筆奮筆疾書,毫不理會周遭。
陳梓昂則藉著趙珅的背,同樣奮筆疾書,馬不停蹄。
趙珅一臉習以為常地筆直地站著,順便將自已昨天晚上寫得密密麻麻的物理卷傳到後面。
很明顯,這種抄作業的儀式已經成為習慣了。
“宋晚,你為什麼不把作業給許同學抄?”物理課代表趙珅一臉憔悴,看起來通宵熬夜了有一陣子。
宋晚冷笑,她瞥了許易然一眼:“誰叫他昨天晚自習打翻了我點的黑糖瑪奇朵的。”
許易然邊不停地動筆,臉抬起一點:“兔子,我都跟你道歉了,不就是說了一句紙上的卡通人物一般般嗎…”
宋晚拉過江軼,找她評理:“軼軼,如果有一個人把你珍貴的海報給捶穿了,你會原諒他嗎?”
江軼:“………”
陳梓昂噗嗤一笑,筆尖不停:“許狗說要跟上面的人比誰的胸肌大,一失手悲劇了。”
許易然五官扭曲作一團:“不是…江軼,你們女生為了卡通人物都能虐待同學了嗎?”
宋晚怒火攻心:“許易然!這叫紙片人!不是卡通人物,你這個死直男,我詛咒你這輩子找不到物件。”
江軼沉思地看了此情此景許久,她湊過去小聲叫宋晚的小名:“兔兔,你看到班長了嗎?”
宋晚這才抬起頭,指著前方主席臺候場的地方:“他等會作為學生代表發言,順便念檢討,現在應該在候場。”
江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嗯?你怎麼這麼關心他?…”宋晚狐疑地轉身看了江軼一眼,在她漂亮的臉蛋上停留了片刻,恍然大悟:
“你一定跟我一樣想聽聽班長的自我反思吧?現在微博頂帖點贊都破萬了。”
江軼啊了一聲:“什麼點贊?”
“學校超話,#學生代表周聿知上臺檢討#,預熱了,待會肯定有人錄屏。”
江軼剛好從書包偷摸出手機,一搜:“………”
周聿知還……挺出名。
周聿知上臺的時候,穿著一身整潔的校服,拿著一張潔白的演講稿,抬頭挺胸,邁著緩慢的步伐,走到麥克風之下後,後排習座上坐著校長和一眾校領導,他拿著話筒緩緩俯身:
“ 尊敬的校領導、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在這金秋的九月,我們又迎來了新學期的開始。我是高二十班周聿知,能作為高二學生代表發言,心情非常激動。”
話語一出,人群中便有淅淅瀝瀝的調笑聲。
“校草這表情可一點不像激動啊哈哈哈——”
“可惡,他垮著一張逼臉都這麼帥。”
“我開始期待檢討環節了。”
………
“同學們,新的學年,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對於今後的學習生活又是一個新的階梯。同時,我們更要以全新的精神面貌投入到學習生活中去:在心中播下善良、友愛、責任的種子,做一個品格優良的人;熱愛學習,做一個成績優秀的人;團結友愛,互幫互助,做一個友善的人;彬彬有禮,做一個談吐文明的人……”
周聿知停頓在此,竟然放下了演講稿,一張英氣逼人的臉蛋揚著下巴,端正著姿態,在張齊平擠眉弄眼的暗示下,劍走偏鋒,果然,他竟開始脫稿:
“很遺憾,開學第一天,三中放話我們七中只會讀書,由於年輕氣盛、爭強好勝,作為七中的一份子,咽不下這口氣,在此澄清,本人曠課跟早戀、家裡炸了、扶老奶奶過馬路、給爺爺買橘子不相關。”
班主任張齊平站在班級隊伍後,糟心地捏住眉心,都不願意看校長江允賓的臉色。
“誰說班長家裡炸了啊哈哈哈哈—”許易然作業補完了,距離校長席座太遠,很遺憾他觀察不到校領導的臉色。
“原來曠課的理由可以是扶老奶奶過馬路。”陳梓昂嘖嘖稱奇。
宋晚憋著笑,偷偷摸摸架著手機在錄影片。
江軼好奇地看著周聿知,期待他接下去的發言。
“比賽時出了小意外,可能是我內心為了七中四個字的吶喊過於震耳欲聾,一時沒控住場…”
江軼聽得有些目瞪口呆。
“不小心衝進了草堆裡,希望同學們不要學我,不過幸好——”
周聿知面無表情的臉上鬆動了絲毫,他環顧四周,眼神停駐在了十班隊伍裡,嬌好的容顏上浮現出一點笑。
江軼也有種不好的預感。
“幸好樂於助人的轉學生把我救了,她的名字叫江軼,在這裡,我要感謝江軼同學,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七中學子的優良品質是多麼讓人讚歎,我還要感謝張齊平老師,他沒有看見我衣衫襤褸校服破了就讓我站著上課……”
江軼轟地一下,臉上爆紅起來。
十班認識她的同學們紛紛轉頭意味不明地看著她,竊竊私語。
“我怎麼覺得這個檢討有點曖昧?”
“這種感謝太社死了。”
“班長真是張口就來,他怎麼做到一邊扯淡一邊表情嚴肅高冷的?”
宋晚也有點沒反應過來:“班長在感謝你,軼軼。”
江軼額頭青筋一挑,額前碎髮被風吹過,滑落在眼睛上,她嘴角微微一扯,一絲人性險惡的猜測:
難不成是因為她在群裡跟風發了6?
開學典禮的開幕式被周聿知的檢討預熱得太快,氣氛活躍度超前。
在一系列校領導的系統講話後,開幕儀式正式結束,足足將近一個小時。
回到教室後,江軼看著氣定神閒坐著座位上安然自若的少年,她盯著少年玲瓏精緻的側臉,想起他適才的氣宇軒昂,實在沒忍住。
“班長,你幹嘛感謝我?”
江軼輕聲問。
“嗯?”周聿知與她對視,半晌:“本來沒有,臨時加的。”
“……為什麼?”
江軼荒謬地想,她可不覺得對方在感謝她,這人表面拽酷,不可一世,背地裡還挺記仇。
“就不能是我真想謝你嗎?”
周聿知從抽屜裡拿出數學競賽題,翻開上次未寫完的題。
“……”江軼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了句:“下次,別謝了。”
周聿知手握著筆,清涼涼地將目光落在江軼桌上,啟齒:
“昨晚喝奶茶,你怎麼不來?”
“…昨天下午摸底考試,不會寫,心情不好。”
江軼垂下眼,其實是她最近一直夢見不好的回憶,精神恍惚。
周聿知顯然不相信,他把筆倒在紙張上,擰眉,口吻不信任:
“能有多不好?”
恰逢此刻,林萱萱捧著一疊批改的卷子跟在數學老師背後走進教室。
試卷分發到周聿知桌上,他慵懶無趣地隨緣瞅了眼,果然,滿分。
他轉過頭,正好看見江軼冷白秀麗的臉上像鋪設了一層陰雲密佈的網,像貓一一樣的眼睛落寞地垂下,嘴角冷硬地向下,低頭看著數學卷。
他看過去——
90。
周聿知遲疑了一下,他猶豫了挺久,久到自已都覺得彆扭,乾脆脫口而出,語調裡難得是平日截然相反的溫柔:
“你……沒事吧?”
江軼看著數學卷剛好及格線的可憐分數,心不在焉地轉頭嗯了句,餘光瞥見周聿知桌上紅燦燦的——
150
“……”
周聿知默默將自已的卷子蓋上書,他甚至牛頭不對馬嘴,胡拉亂扯地解釋了一句:
“…我數學競賽的,比你們多學了一點。”
江軼對著周聿知謹慎小心的臉,內心浮現出一點怪異,想著少年豐富的心理活動,竟有些好笑,於是,她溫聲道:
“今天你們喝奶茶嗎?”